469.最后一个任务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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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遍了大楚国各地美食,也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更体验了不同的生活经历, 这一去就是十年。

    十年后的初春时节, 一条山野小道驶来一列车队, 前后均有身强体壮的镖师护卫, 似是某个大户人家在迁移。行至岔路口时车队缓缓停下, 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从最奢华的一辆车里跳下来,迈着小碎步跑到最末的一辆马车前, 小声问道:“林掌柜,您的病好些没有?”

    “咳咳……”马车里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好多了,谢沈老板一路上的关照, 盼日后还能相见。”

    “好了便好, 我这里还有些补身子的药, 您拿去吧。”沈老板赶紧让小厮把准备已久的礼盒奉上,末了觍着脸说道:“相见, 肯定还能相见, 您若是在京城开了店, 我不远万里也会去光顾。您这一病, 我吃什么都没滋味儿了。”

    听声音, 马车里的林掌柜应是一位女性, 而沈老板最后这句话似有调戏之嫌, 但偏偏车里车外的人都未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竟还齐声笑了出来。

    看见这一幕, 守在车队旁的一名壮汉露出嘲讽的表情, 又用手肘撞了撞同伴的腰,用口型无声说道:瞧瞧,半路拼个车也能勾搭上,女人就不该出来抛头露面。

    他的同伴默默点头,面露揶揄,再去看首领,却发现他依然坐在马上,狭长凤目警戒万分地盯着各个岔路口,竟无一丝一毫松懈。二人心中一凛,这才消停下来。

    林掌柜似是担心自己把病气过给旁人,只把车帘掀开一条缝,伸出一双手去接礼盒,末了吩咐道:“小竹,把我备好的礼物送给沈老板,这些天多亏了沈老板关照,否则咱们可到不了京城。”

    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立刻从前面一辆马车里跳下来,怀中抱着一个酒坛子。看见酒坛,沈老板本就红润的脸似乎能放光,虽然口中连连谦辞,双手却迫不及待地伸过去,细细的眼睛都快笑没了,“哎呀,林掌柜真是客气了,我这也是举手之劳而已!”边说边用力嗅了嗅坛口,露出沉醉的表情。

    “于您是举手之劳,于我们却是大恩大德。时辰不早,沈老板您快出发吧,我们就此拜别,日后有缘在京中相见,我定然请您吃饭。”林掌柜语气诚挚地道。

    沈老板越发笑得牙不见眼,反复重申道:“林掌柜,为防您贵人多忘事,这顿饭我先记在账本上,日后定然来京城收债。”

    “忘不了,再会。”林掌柜低笑起来。

    二人辞别后,长长的车队也一分为二,前面的十辆马车顺着岔路去了胶州,后面五辆笔直前行,欲往京城。护持车队的镖师也分了两路,其中一路继续跟随沈老板,另有三个壮汉坠在林掌柜的车队后,打马徐行。

    林掌柜似乎是透过车帘看见了三人,便派遣一名小厮去打招呼。

    小厮面上有些胆怯,却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三位大哥,你们是往京城去吗?”

    其中一人似笑非笑地道:“是又如何?”

    “是的话,我们掌柜想雇你们押镖。只要能平安把我们送入京城,掌柜便给你们每人十两银子,一路上还包饭食酒水,这样可好?”

    “不好。”壮汉面上笑哈哈的,说出口的话却能把人噎死。他的同伴轻哼一声,似是很看不上十两银子。

    小厮气得脸都红了,却还是耐着性子强调:“三位大哥再考虑考虑吧,我们可是包饭食酒水的。我们的饭食酒水真的很不错,亏不了您。”

    “十两银子老子都看不上,还能看上你的吃食?滚滚滚,别耽误我们赶路!”壮汉有些不耐烦了,状似去抽腰间的鞭子。

    领头的男人身材最为高大,气势也最为骇人。他皮肤黝黑,容貌俊伟,一条刀疤险险擦过额角没入鬓发,令他越发添了几分戾气。似乎是嫌属下太过张扬,他冷冷瞥去一眼,两名壮汉立刻敛容肃穆,解释道:“我们赶时间,会抄近路回京,无法与你们同行。”

    抄近路就得上山,山路崎岖不平又狭窄逼仄,只有马匹能穿行,车辆却是过不去的。小厮听了这话连忙拱手告辞,临走飞快看了一眼打头的那名男子,心里又是一跳。只见男子骑在高头大马上,一双狭长凤目冰冷而又锐利,矫健的身材包裹在漆黑劲装里,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这人戾气如此重,莫不是土匪吧?想到这里,小厮跑得越发快了。

    林掌柜的马车离几人很近,自是听见了这番话,也就不再多问。一行人安安静静地赶路,眼看已经到晌午了,便在一处临水的空旷之地歇息。两名小丫头拎着陶罐去河里打水,三名仆从搬来石头垒灶,准备在这儿生火做饭。

    山路两旁开满了粉红的野蔷薇,阵阵花香被细雨沁润过,显得十分怡人。林掌柜掀开车帘欣赏美景,又喝了一碗陈皮姜水,这才慢慢爬下车,言道:“在车里待久了,我的骨头都乏了,得下来活动活动。今天的午饭我来做吧,你们去把我的厨具搬下来。”

    “呀,太好了,今天林姐姐做饭!”两个小丫头欢天喜地地叫起来,几名仆从也都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

    三名壮汉跟了车队一路,这位林掌柜也就病了一路,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见面,不由引颈眺望。只见对方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梳着妇人髻,个子高挑,容貌秀丽,皮肤却并不白皙,而是淡淡的小麦色,可说是完全不符合时下的审美。但她眉宇间颇有一股英气,叫人看了很舒服。

    原来这就是沈老板成日献殷勤的林掌柜,与想象中的尤物或倾城佳人完全不同。两名壮汉十分失望,他们的首领却盯着对方看了许久。

    林掌柜,也就是林淡,立刻便察觉到了男子异样的目光,转过头与他对望。二人视线相触,一个面露恍然,一个颇感疑惑。

    “请问这位大哥,我们以前可曾见过?”林淡拱手相询,落落大方。

    男子迟疑片刻后沉声道:“未曾。”

    林淡仔细打量他,确定自己果真没见过,便也不再关注。对方长相如此俊伟,气势如此骇人,她若是见过一次,定然不会忘记。

    等林淡走远了,其中一名壮汉压低音量问道:“头儿,你与这位林掌柜认识?”

    男子未曾答话,只默默取出干粮和水囊,艰难地吞咽起来。另一名壮汉撕掉一块干得发硬的馍塞进同伴嘴里,斥道,“吃你的东西吧,别问东问西。”

    吊儿郎当的壮汉吐出硬馍,又呸了一声,抱怨道:“娘的,这馍放了几天?竟然比石头还硬!天天吃这些东西,老子嘴里都淡出鸟儿来了!”

    “再忍忍,到了下一个路口咱们就走小路赶回京城,届时大酒大肉地吃一顿,再回家好好睡一觉。”同伴露出憧憬的神色。

    “下个路口还有多远?”

    “不远,大概明天早上能到。”

    “娘的,明天早上才到还叫不远?老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

    两人一边啃馍馍一边说话,领头的男子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是不时抬眸望林掌柜一眼,仿佛对她有些在意。

    林淡正忙着准备午饭,对男子的关注浑然不觉。她取出几块肥瘦均匀的腊肉放在火上烤了烤,待肉皮沁出油水,未曾刮干净的猪毛也被火苗舔掉便放入河水冲洗,又用刀刃把黑色的污迹刮干净。

    两个小丫头得了她的吩咐,跑进林子里挖来几把野葱、几根竹笋待用,另有几名仆从生起一堆火煮饭。

    林淡把洗干净的腊肉切成片,放进锅里翻炒,待炒出足够多的油脂便将几个淡红色的、不知何种食材做成的团子扔进去,用锅铲轻轻搅碎。一股难以言表的酸味混合着腊肉的浓香在空气里弥漫,引得三名男子频频伸长脖子看。

    “娘的,这是什么味儿?有点酸还有点臭。”吊儿郎当的壮汉嘴上虽然嫌弃,口水却已经流了三尺。

    “我也不知道,从来没见过。”他的同伴踮起脚尖,直勾勾地盯着林淡不断翻搅的大锅。

    几个淡红的团子已经完全被林淡搅碎,变成细细的粉末与腊肉片混合在一起,菜色实在算不上好看,但香味却极其浓郁,有点冲鼻子,却又不知何故,勾得人垂涎欲滴。所谓臭里混着奇香,大约就是如此。

    始终未发一言的俊伟男子终于开口了:“那是腌豆渣,安庆府一带的特产。趁天气晴朗时把豆腐渣,捏碎,放进坛罐里,加点食盐、花椒等物储存。若是嫌味道不够浓,还可以用猪大骨熬成浓浓的骨头汤,汇入豆渣用荷叶封口,等待慢慢发酵。发酵完全后再捏成团晒干,就成了便于携带的腌豆渣,味道酸、辣、咸、麻十分丰富,肉香中还夹杂着豆香,味道十分独特。”

    老妇伤心欲绝的模样引得路人纷纷掉泪。再这样下去,林淡刚为林宝田洗白的名声又得黑透。

    好不容易合上眼睛的齐氏已惊醒过来,悲愤道:“她胡说!她全是在胡说八道!你师公病倒了,你爹当即便要给严守业送信,是你师娘死活拦着不让,说严守业快要科考了,不能分心。她哪里知道你师公的病情发展得那般迅疾,半月功夫不到人就迷糊了,屎尿都没办法自理,此时再要联系严守业,人家已经出门游学,根本不知道去了哪里。你爹为你师公把屎把尿、伺候汤药,完了还得养家糊口,里里外外的活儿全是他一个人干,你师娘嫌脏嫌累躲得远远的。你师公死的时候她说银钱全都交给儿子求学去了,拿不出多余的给你师公操办丧事,哭着求你爹想想办法,最后你爹拿出所有积蓄还借了五十两利子钱,这才让你师公安然下葬。为了还债,你爹一口气没歇,下葬次日便出门做工挣钱,兜兜转转来了京城,这些年一直不间断地寄钱回去,只可惜他没有留下凭证,咱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啊!”

    齐氏打开包裹取出两块牌位,哭诉道:“你爹是个好人,但为啥好人就是没有好报呢!”

    她也想跑出去与老妇理论一番,但对方到底是林宝田的师娘,又从小把他养大,辈分和恩情都摆在那里,她越是争辩就越是显得自己不尊长辈、尖酸刻薄,反倒落了下乘。世间伦理正是如此——做长辈的想怎么打骂晚辈都随意,晚辈却不能忤逆半分,一个“孝”字压下来就能活生生把人压死。再者,她口齿也不伶俐,别说着说着反倒被人带沟里去了,最后更给亡夫蒙冤。

    比起外面那群人,林淡自然更相信齐氏。况且在她的记忆里,林宝田的确是个好人,平生未曾做过一件亏心事。林淡既然顶着他女儿的名头,自是要想办法维护他的声誉。但争论辩驳显然是下策,无论她嘴巴再能说会道,只一个徒孙的辈分就已经输了一半。与长辈吵架吵赢了可不是一件光荣的事。

    “娘,您把包袱收拾收拾,咱们这就离开京城。”林淡下定决心道,“您把牌位给我,我去还给他们。”

    齐氏想也不想就把东西递过去。不知不觉中,女儿早就成了她的主心骨。

    林淡用白绸把牌位裹好,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走下楼去。

    “出来了,出来了!林家母女出来了!”有人认出了林淡和齐氏,连忙高声大喊。本就对这件事极感兴趣的路人越发围拢过来想看个究竟。

    “好哇,你们终于肯出来了!”老妇抹掉眼泪冲上前,准备揪住两人理论,务必要把她们的名声搞臭。她是林宝田的师娘,林淡的师奶,所以无论她说什么都占着理,不怕这母女俩翻了天去。

    林淡举起牌位挡了挡,待那老妇张开五指来抓自己衣领,便顺势把牌位塞进她手里,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徐徐道:“师奶,我和我娘这就离开京城,您老保重。这是师公的牌位,您老请收回去,我和我娘没有资格再供奉他老人家。”

    老妇恨毒了林宝田一家,又哪里会仔细听她说话,想也不想便把手里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

    齐氏惊呼一声连忙去捞,却终究慢了一步。牌位落地后弹了一下,裹得松松的白绸便散开了,露出上面雕刻的字。众人伸长脖子探看,发现这果然是严博的牌位,底座被熏黑大半,却不显得脏,反倒沁出一层油润的光,可见平日里常常有人供奉香烛,还有人用绢布细细擦拭。

    但保养得如此好的牌位,眼下却被老妇摔裂了一条缝,真真是造孽啊!

    旁边当即就有人骂道:“连先人的牌位也砸,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老妇看见牌位整个人都蒙了,严守业也有些反应不及。齐氏却先一步捧起牌位不断用帕子擦拭,摸到那条缝隙时指尖都在颤抖,可见内心有多不平静。

    始终面无表情的林淡终于掉下泪来,接过牌位轻而又轻、慎之又慎地用袖子抹了抹,然后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台阶上,拉着母亲用力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步履蹒跚地离开。

    两人额头都磕出了血,在台阶前留下两团鲜红的印记,叫人看了触目惊心。她们一句话都没说,却胜过老妇的千言万语。之前还义愤填膺的路人全都沉默了,再不说要帮着老妇把林淡母女俩揪出来好好教训一顿的话。是非黑白,谁忠谁奸,只这块牌位就足够看得清楚了。

    “老,老头子!”老妇这才缓缓回过神来,腿一软便瘫坐在地上。严守业跪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张脸红红白白好不精彩。

    谁也没发现永定侯府的老管家正站在人群外观望,而小侯爷则坐在对面的茶楼里,将这出闹剧看得一清二楚。盯着林淡母女俩远去的方向,他长叹一声,末了拿出几张银票交给长随,让他去追。

    林淡自然谢绝了小侯爷的帮助。她的直觉告诉她,唯有离小侯爷和严朗晴远远的,才能过上安生日子。

    见长随把银票原封未动地拿回来,小侯爷一时间五味杂陈。他原以为自己很了解林淡,却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竟那般倔,也那般烈,明知前方遍布荆棘也要赤着脚趟过去。

    当小侯爷怏怏不乐地回到家时,老管家正一五一十地给老侯爷汇报情况:“老奴去的时候那周氏正闹呢,引得许多人围观,一盆又一盆的脏水可劲儿往林大厨脑袋上泼,吓得林淡和齐氏不敢露面。见他们越说越离谱,老奴正想上前阻拦,林淡和齐氏被逼无奈竟也出来了,什么辩解的话都没说,把严御厨的牌位还给他们,又给周氏和牌位各自磕了三个响头,这便去了。周氏明知那是严御厨的牌位还举起来狠狠砸在地上,当即砸出一条大口子……”

    其实周氏根本不知道那是严博的牌位。她当时骂得正凶,又加之林淡故意放缓语速,放轻音量,她能仔细去分辨才怪。只可惜旁人却尤其关注林淡的说辞,故而都知道那白绸包裹的东西正是严博的牌位,自然也就认为周氏知道。

    听到这里,老侯爷叹息道:“连亡夫的牌位都砸,可见周氏之前都是一派胡言!她对严御厨当真一点情意也无,又怎会在他病重之时悉心照顾,更别提她那不孝的儿子。若是没有宝田,严家哪里会有今天。说来说去还是钱财给闹的,这些人真是见钱眼开,泯灭良心。”

    老管家附和道:“可不是嘛!不给林大厨泼脏水,他们怎么名正言顺地抢夺金刀、菜谱和酒楼?林大厨好不容易把严家菜的名头打出来,他们就想捡现成的便宜,还当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他们的算计呢!无论他们怎么污蔑林大厨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单这块常年供奉的牌位就能把他们堵得哑口无言!真干了欺师灭祖的事,林大厨敢把师父的牌位天天供在家里吗?反倒是那周氏和严守业,一看见牌位吓得腿都软了,可见亏心事没少干。”

    “宝田是什么样的人本侯最了解,他绝对干不出那些恶事。继承衣钵又不是继承家财,给你了就是你的,可以随便花用,首先你得有那个实力。御厨传人可不是好当的,有没有真功夫一上灶台便见分晓。除非严御厨老糊涂了才会把衣钵传给狗屁不通的严守业,那不是平白砸自己招牌吗?”老侯爷越说越生气。

    “可不是嘛!严家这是瞅准了林大厨人已经死了,不能站出来与他们对质。可怜林淡和齐氏百口莫辩,只能黯然离开。”老管家连连摇头叹息。

    “你派人去把她们找回来吧,孤儿寡母的也不容易。”老侯爷不落忍,终是摆手道。

    老管家连忙去了,老侯爷这才发现儿子站在门口,眉头一皱便道:“你去把严朗晴打发了,咱们侯府不留这些德行败坏的人。手艺好的厨子本侯想聘多少就有多少,不差她一个。”

    小侯爷点点头,拱拱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正准备留在侯府大展身手的严朗晴做梦也想不到祖母和父亲大闹一场非但没挽回严家声誉,反而把她的好差事给闹没了。

    汤九极力伸长脖子往瓦罐里看,却被林淡推开,还调侃一句:“悠着点,别栽进去,不然我把你一块儿卤了。”

    汤九被逗笑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熬的汤与别人熬的汤完全不同。”

    林淡徐徐道:“《吕氏春秋·本味篇》有言: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则成至味。我这三罐汤,用的是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入的是秘制香辛料,用的是南山松香木,每沸腾一次便添一味料,入料九次,沸腾九次,味增九次,终成一锅汤,自是与别个不同。味有咸甜,香有浓淡,我这锅卤汁用的是我自创的‘奇香增味法’熬煮而成,自然比普通的卤汁更浓郁。”